从《莺莺传》到《西厢记》崔莺莺形象的再解读

来源:公文范文 发布时间:2022-10-29 20:15:08 点击:

元稹在唐传奇《莺莺传》中塑造的崔莺莺是爱情悲剧的主角,其出身并非豪门大族,身份并非相国小姐,对爱情的表达坦诚、率直,无矫情做作,到了元代王实甫《西厢记》杂剧中,崔莺莺已是相国千金,在与张生的情感历程中,对爱情的表露显得含蓄蕴藉,有许多口不应心的“假意儿”,但一旦爱情遭到变故,她又勇于保护已得的幸福,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,拥有了自己的真爱。

一、关于两部作品中崔莺莺的身份

《莺莺传》中崔莺莺的身份,一般认为其并非相国千金,不是有权有势世家豪族之女,陈寅恪先生在《元白诗笺证稿·读莺莺传》中认为她出身寒门,“莺莺所出必非高门”,“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,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,惟其非名门之女,舍而别娶,乃可见谅于时人”。[1](宋人王性之有所谓“张生即元稹自寓”的观点,故而陈寅恪有此言。)而《莺莺传》中在交代人物关系时言:“崔氏妇,郑女也,张出于郑,绪其亲,乃异派之从母……崔氏之家财产甚丰,多奴仆,旅寓惶骇,不知所托”。[2]崔氏孀妇,只是“财产甚丰,多奴仆”,并未提及莺莺的出身,文中能内证其出身的是《莺莺传》中崔莺莺的爱情结局,悲剧的命运,说明她并非相国小姐,因为唐代社会虽没有六朝门阀制度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势族”[3](《晋书·刘毅传》)这么严重,但门第观念仍根深蒂固,《新唐书·选举志》云“朝廷显官须以公卿子弟为之”。[4]正因为此,唐人把婚姻看作向上爬的阶梯,娶高门女子即可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,拥有步入仕途的资本。刘餗的《隋唐嘉话》记载,薛中书元起因未能与“五姓女”结婚深以为憾。“五姓女”中“五姓”是指崔(清河或博陵),卢(范阳),李(赵郡为最,陇西次之),郑(荥阳),王(太原),这是海内第一流的高门,贵为天子的唐文宗亦慨叹:“民间修婚姻,不计官品而尚阀阅,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”。[5](《新唐书》)《莺莺传》中未提及崔姓地点,但若是“五大姓”中之崔姓,连天子都不及的崔姓,怎会有被弃的结局,如果真是高门,张生作为唐代极重功名的士子,怎么会不知道崔姓这一门显贵亲戚,而传奇《莺莺传》中张生通过“绪其亲”才知是“异派之从母”,同样老夫人形象也不是维护“相国家谱”的相国夫人,当她得知崔张偷期结合后,是“因欲就成之”,这一点不符合相国夫人的性格。由上可知,《莺莺传》中崔莺莺并非出身名门的相国小姐。

到了《西厢记》,崔莺莺的身份发生了地位性的变化,在第一本《张君瑞闹道场杂剧》中,通过老夫人之口交代:“夫主姓崔,官拜前朝相国”,[6]这里的崔莺莺已是前朝崔相国的小姐,而且文中提到“博陵”这一决定崔姓是豪门“五大姓”之一的关键性地点,由此可以确证莺莺出身名门望族,地位甚高。

二、关于两部作品中崔莺莺对爱情的表达方式

《莺莺传》中莺莺非相国之女,与《西厢记》中莺莺相比,性格真诚、爽快,表达感情坦诚、率直,纯粹真情流露,毫不掩饰。她虽非名门千金,但也受过良好教育,工刀札,能鼓琴,善属文,聪慧明敏,不加新饰亦颜色艳异,光辉动人,时时体现出女性的柔美与青春的活力。当她第一次见张生时,是“久之,辞疾”,“久之,乃至”,因母亲之抑而见也,出来后,亦是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, “凝睇怨绝”,张生与其攀谈,莺莺终席未对。她的举动表现得娇羞、矜持,这是十七岁女子固有的自然本性。当莺莺收到张生二首春词后,她的态度是坦诚的,不加伪饰的,回应迅速,当晚便让红娘送去《明月三五夜》的诗句,约张生幽会,而当张生梯其树逾墙赴约后,莺莺“则端服严容,大数张”,因为莺莺身上毕竟有时代的局限性,她生活在封建礼教长期禁锢的时代,对一见钟情式的爱情,不可能不产生惶惑、犹豫、矛盾,可想而知,莺莺此时心理亦有“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”的顾忌,与“痴心女子负心汉”的担忧,但这种心理的顾虑很难压倒爱情的挑战。理智的回声,曾提醒她悬崖勒马;爱情的召唤,却促使她越过障碍。在情与礼的冲突中,莺莺最终没有违背自己的天性,将自己内心的真情真切地表露,一步步走到西厢,大胆地做出违礼之举,在真实的人生意义上,显示了爱情压倒礼教的力量。之后,莺莺也不惮于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愫,对于爱情的追求,坦然承认是“儿女之心,不能自固”。总之,《莺莺传》中崔莺莺的个性是真诚、爽快的,对爱情的表达是坦诚、率直的,毫不伪饰的。

由于《西厢记》中莺莺出身名门望族,地位甚高,这种身份决定她比《莺莺传》中莺莺受到更多的礼教束缚,追求爱情时困难重重,外在的阻力,内心的矛盾都较后者激烈,因此《西厢记》中莺莺在表达爱情时更曲折含蓄,有许多口不应心的矫情和“假意儿”。

《西厢记》中莺莺“针指女工,诗词书算,无所不能者”,这样一位才女却整日:“闲愁万种,无语怨东风”,是因为治家严谨的老夫人看管得严,这种“严”体现在:一则维护封建婚姻制度,因为先夫在时遵照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的封建社会的婚姻法则,将莺莺许配给郑尚书之子郑恒,所以老夫人极力阻止崔张的爱情发展。二则坚持门阀观念,崔张欢会之事暴露后,老夫人没有尊重女儿的感情,顺理成章地成全莺莺与张生的婚姻,而是继续维护封建礼教的尊严,蛮横地逼张生上朝取应,直到门当户对, 才能成就婚姻,因而有了崔张长亭送别时的愁绪万千,生离死别。总之,老夫人治家之严,管教之严的目的是为了虚伪的“相国门楣”、“祖宗家谱”、“先王德行”,实际上却摧残了女儿的身心,践踏了莺莺的感情,也正因为老夫人的拘管得严,《西厢记》中莺莺青春虚度,寂锁春闺,她比《莺莺传》中莺莺年长两岁,开场老夫人交代,小姐是“年一十九岁”,这种细微变化是耐人寻味的,说明作为相国小姐的莺莺年龄更为成熟,对人生、对爱情更有参悟能力,春闺寂寞,闲愁万种,心思更重一些,这个年龄的变化对于理解《西厢记》中莺莺不仅勇于追求幸福,反抗礼教,并敢于保护爱情具有一定的意义。正因为莺莺内心的孤寂与爱情的渴盼更浓,更烈,所以与张生初次见面就敢于“回顾”,深夜花园焚香亦希望找到理想丈夫,在佛殿上与张生一见钟情,张生要接近她,她“陪着笑脸相迎”,这说明莺莺内心对爱情的期待与青春的跃动。但是特殊的相国小姐的身份决定她反抗道路障碍重重,坎坷曲折,她既要反抗维护封建礼教背信弃义的老夫人设置的障碍,又与张生、红娘之间,由于身份、教养、处境、性格不同,时时因彼此猜度、误会有矛盾冲突。同时还有自己内心情礼的斗争,这些冲突和她相国千金的身份导致其对爱情的表达含蓄蕴藉。

《西厢记》中莺莺与张生秋波暗送,隔墙酬和,同赴宴会、隔窗达意等行为,以及她与张生的感情从无到有,感情日笃,互相爱慕、日夜思念等内心活动,她知道这些越轨行为不符合相国小姐、大家闺秀的形象,因此平时言行极为谨慎,表现得含蓄蕴藉,既要瞒过夫人,又不让红娘看透心思,还要猜度张生的想法,这些都体现了莺莺真实的思想内涵。

《西厢记》中莺莺表情达意的含蓄和口不应心的“假意”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件事情上:

1.张生赴宴时,老夫人让红娘请小姐出来,莺莺一开始推辞“我身子有些不停当,去不得”。当得知宴请的是张生时,马上应曰:“扶病也索走一遭”。心都快飞起来了,嘴上却言是抱病而不得不去。

2.张生害相思后,莺莺心理也备受煎熬,焦灼不安。她也让红娘探望张生,却用语不带情的口气,结果被红娘撕下假面具后,只好放下小姐架子央求红娘。

3.红娘探望张生后带回张给她的简帖,她“将简贴儿拈,把妆盒儿按,拆开封皮孜孜看,颠来倒去不害心烦”。反复翻阅后,又假意向红娘发火。回复的明明是约张生幽会的书笺,却与红娘讲“我写将去回他,着他下次休是这般”。心口不一,表明莺莺要在红娘这个丫头面前维护自己相国小姐的尊严。

4.张生跳墙应约而来,莺莺却变卦反悔,内心情与礼冲突激烈,表面却义正辞严地教训张生一通。

5.在张生赴考前,莺莺叮嘱张生不要见异思迁,却用比兴的手法含蓄表达,“见了异乡花草,再休似此处栖迟”。

6.张生及第后派人捎信给莺莺,让莺莺分享他的喜悦,了解他的挂念。莺莺的回信文中未公布,只是详细描述了她精心捎去的六种物品,喻意深微。这六种物品分别代表莺莺的痴情与眷念:汗衫,“他若是和衣卧,便是和我一处宿”;裹肚,“常不离了前后,守着他左右,紧紧的系在心头”;袜儿,“拘管他胡行乱走”;瑶琴一张,则使张生睹物思人,莫忘了当初“因七弦琴成配偶”;玉簪一枝,是怕“他如今功名成就,只怕他撇人在脑背后”;斑管一枝则让张生了解“今日莺莺为君瑞忧”。莺莺嘱咐张生切莫忘旧,怨慕之情没有直陈而出,而是用所赠之物来表达,意蕴丰厚,含蓄隽永。

由上面六件事例可知《西厢记》中莺莺出身名门的小姐身份和她与老夫人的冲突,与张生红娘的猜度、误会,自身心理的斗争等决定她在表达感情时,往往将真实想法隐去,“小则小心肠儿转关”,装模作样做出许多口不应心的假象,同时, 由于她不类凡俗,有较高的文学修养,内心世界极丰富细腻,所以表露感情时显得含蓄而有韵味。《莺莺传》中张生赴考前,莺莺“恭貌怡声,徐谓张曰:‘始乱之,终弃之,固其宜矣,愚不敢恨……’”。对极将破碎的爱情没有挽留之语。莺莺被弃后,拒绝与张生见面,保持沉默,而《西厢记》中莺莺在张生赴考前临别叮咛张生“此一节君须记,若见了那异乡花草,再休似此处栖迟”。她要维护已有的幸福,在郑恒造谣后,她也曾痛苦绝望,但当张生出现在面前时,她愤怒地责问:“俺家何负足下?足下见弃妾身,去卫尚书家为婿,此理安在?”正气逼人,敢于保护既得的爱情。由此可知,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,两部作品中的莺莺都极有胆量,勇于追求幸福,敢于反抗礼教。在表达方式上,《莺莺传》中莺莺爽直坦诚,《西厢记》中莺莺含蓄蕴藉,后者与前者相比,不仅勇于追求幸福,而且善于保卫已得的爱情。

三、关于两部作品中崔莺莺的爱情结局

《莺莺传》中莺莺最终被张生“始乱终弃”,莺莺之所以成为悲剧主角,深考窥究,有社会文化背景等原因,莺莺的悲剧有社会性。风流才子张生与莺莺一见钟情,偷期结合后,又抛弃莺莺,而且还污蔑其为“尤物”、“妖孽”,这种寡情的行为与唐代的仕婚观念息息相关。唐代仕子为仕进之途,要与高门女子通婚,以此作为向上爬的资本与阶梯(前面已论及,此不赘述),陈寅恪先生曾总结曰:“舍弃寒门而别婚高门,当日社会所公认正当行为也”。[7]在这种仕婚文化的影响下,张生便是寡情的才子,缺乏人格中“情”的执著,从而也表明唐代“一见钟情”式婚恋观的失败。张生的行为,元稹仅用“于时坐者皆为深叹”,“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”来评价,毫无谴责之意,是因为张生的举措符合那个时代仕子的人格审美和价值判断。所以《莺莺传》中莺莺的爱情悲剧有深刻的社会文化原因,也正因其是悲剧,《莺莺传》中莺莺就更贴近现实人生,更具有生活的真实。

《西厢记》中莺莺最终与张生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,这种团圆结局与元代社会思潮、作家创作心理与民族文化积淀等原因有关。从社会思潮来看,元代礼教束缚越来越松驰,以至王恽对宣扬礼教的做法,发出“终无分寸之效者,徒具虚名而已”[8](《秋涧先生大全集》卷三五《上世祖皇帝论故事书》)的感叹,又因城市经济繁荣,市民阶层壮大,人们开始注重“情”的因素,所以元代文人人格的新特质便是“情”,痴情执著,坚贞不渝,这是进步潮流对礼教的冲击。关汉卿的《拜月亭》、白朴的《墙头马上》、王实甫的《西厢记》都是以“情”为理想的杂剧,是对“情”的一种高扬。这是社会思潮对文学的影响,所以有《西厢记》中张生这个志诚种,对莺莺始终如一,最终以团圆结局,皆大欢喜。另外,从元代文人所处境遇来看,元前期30年不设科举,文人无仕进之阶,传统的“学成文武艺,货于帝王家”的实现自我的观念,在客观环境中处处碰壁,所以元代文人便要在文学作品中寻求精神胜利,发泄心中郁结的愤闷,进行自我的慰藉,保持心理的平衡,用作品中理想化的形式战胜现实的失意,因而《西厢记》中让张生蟾宫折桂,一举夺魁,最终与莺莺终成连理,在理想化的团圆中找到了功名这一精神支柱,在作品中找回失落的价值。当然这种精神胜利是长期民族文化的积淀,是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体现,是一种习惯心理,即相信善恶有终,渴望团圆,所以《西厢记》中莺莺的爱情结局,反映了百姓的美好愿望,符合欣赏者的审美趣味,是社会思潮冲击的结果,也是时代文化心理的折射。

总之,从“震撼文林,为力甚大”[9]的《莺莺传》到“天下夺魁”[10]的《西厢记》崔莺莺形象发生了较大的变化,身份贵贱不同,爱情表达的曲直有别,爱情的结局有悲喜之分。两部作品虽然产生的朝代不同,但莺莺形象却都被后人激赏,爱情悲剧悲得心痛,悲得真实,“终成眷属”又让人看到了希望,实现了理想,当然悲喜之后更多的是让人对时代文化、心理积淀的沉思,因此,两部作品的莺莺形象始终是值得重视与研究的。

注释:

[1][7]陈寅恪.《元白诗笺证稿》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。

[2]文中所引《莺莺传》原文均出自张友鹤选注《唐宋传奇选》[M].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3年。

[3][唐]房玄龄等.《晋书》[M].北京:中华书局点校本,1975年。

[4][5][宋]欧阳修 宋祁.《新唐书》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74年。

[6]文中所引《西厢记》原文均出自王实甫.《西厢记》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。

[8]转引自袁行霈主编《中国文学史》(第三卷)[M].北京:高等教育出版社,1999年。

[9]鲁迅.《中国小说史略》[M].天津:百花文艺出版社,2002年。

[10][明]贾仲明语,转引自袁行霈主编《中国文学史》(第三卷)[M].北京:高等教育出版社,1999年。

(赵彩娟,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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